(武帝)立乐府,采诗夜诵,于是有代赵秦楚之讴。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,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,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,作十九章之歌。
——《礼乐志》
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,欲造乐,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,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,为之新声曲。
——《李延年传》
从这两段话看,“乐府”原来是一种掌音乐诗歌的衙门。它的职务不外三种:收集各地民歌(词与调兼收,调叫做“曲折”),制新词,谱新调。后来这个衙门所收集的和所制作的诗歌乐调便统称为“乐府”。乐府含有两大类材料:一是民间歌谣,如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中的《鼓吹曲辞》、《横吹曲辞》、《相和歌辞》、《清商曲辞》、《新曲歌辞》之类,一是文人乐师所做的歌功颂德、告神祈福的作品,如《乐府诗集》中的《郊庙歌辞》、《燕射歌辞》之类。这两种材料相当于《诗经》中的《风》和《雅》、《颂》。假如孔子迟生几百年,所谓“代赵秦楚之讴”自然纳入《代风》、《赵风》等中,至于《安世房中歌》、《郊祀歌》之类则入《汉颂》了。
乐府在初期还是属于“音重于义”的时期。有调的虽不尽有词,有词的却必都有调。既有衙门专司其事,歌词就不像从前专靠口头传授,都要写在书本上了。写的方法或如近代歌词旁注工尺谱。沈约在《宋书》里推原汉《铙歌》难解的原因说:“乐人以声音相传,训诂不可复解。”明杨慎在《乐曲名解》替沈约的话下注解说:“凡古乐录,皆大字是词,细字是声,声词合写,故致然耳。”这大概是不错的话。当初原以声音为最重要,所以对于词的真确不留意保存。
乐府是酝酿汉魏五七言古诗的媒介。古诗既成立,乐府便由“音重于义”时期转入“音义分化”时期。乐府递化为古诗,最大的原因是乐府(衙门)中乐师与文人各有专职。制调者不制词,制词者不制调,于是调与词成为两件事,彼此有分立的可能。后来人兴味偏于音乐者或取调而弃词,兴味偏于文学者或取词而弃调。乐府初成立时,乐师本是主体,文人只是附庸。李延年是协律都尉,一切都由他统辖。乐府所收,大半词调俱备。宗庙祭祀乐歌,在起始时或沿《房中乐》、《文始舞》(这都是汉人沿用前朝乐调)诸乐的旧例,采用已有的乐调,但是已有的歌词不适宜于新朝代,有改造的必要。司马相如一班文人的职务原来大概就在依旧调谱新词。新情感和新事实不必尽可以旧乐调传出,所以有谱新调的必要。谱新调时往往先制词而后制调。据《汉书·李延年传》所说“司马相如作诗颂,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,为之新声曲”,可见乐师已听文人的调动,词在先而乐在后,词渐变为主体而乐调反降为附庸了。这个变动很重要,因为它是词离调而独立的先声。
乐府能否成功,全靠文人和乐师能否合作。像司马相如和李延年那样相得益彰,颇非易事。汉乐府制到哀帝时已废,文人虽无乐师合作,但仍有做诗的兴趣,于是索性不承认乐调为诗歌的必要伴侣,独立地去做不用乐调的诗歌了。汉魏间许多文人本来不隶籍乐府,也常仿乐府诗的体裁,采乐府诗的材料,甚至于用乐府诗的旧题目做诗,虽然这种诗和乐府的精神相差甚远,也还叫做“乐府”。“青青河畔草”诗本言远别相思,而题目却为《饮马长城窟》。唐元稹所以有“虽用古题,全无古义”,“如《出门行》不言离别,《将进酒》特书列女”之诮。这好比商人赁旧门面开新店,卖另一种货物,却仍打旧店主的招牌以招揽生意一样。汉魏人所以有这种把戏,是由于弃乐调而做诗的新运动还没有完全成功。一般人还以为诗必有乐调,所以在本来是独立的诗歌上冒上一个乐调的名称。汉魏以后,新运动完全成功,诗歌遂完全脱离乐调而独立了。诗离乐调而独立的时期就是文人诗正式成立的时期。总之,乐府递变为古风,经过三个阶段。第一是“由调定词”,第二是“由词定调”,第三是“有词无调”。这三个阶段后来在词和戏曲两方面也复演过。
诗既离开乐调,不复可歌唱,如果没有新方法来使诗的文字本身上见出若干音乐,那就不免失其为诗了。音乐是诗的生命,从前外在的乐调的音乐既然丢去,诗人不得不在文字本身上做音乐的工夫,这是声律运动的主因之一。齐梁时代恰当离调制词运动的成功时期,所以当时声律运动最盛行。齐梁是上文所说的音义离合史上的第四时期,就是诗离开外在的音乐,而着重文字本身音乐的时期。